?马志新
图片来源于网络夏日的午后,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盆,挂在半空,烧烤着大地。
人们吃完了晌午饭,大都回屋里休息了。
这些天白天热,晚上闷,每天觉都睡不踏实,让人的心里也感觉浮躁。
知了用嘶哑的嗓音,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哇啦哇啦地叫唤,叫得人心烦;几只老母鸡在树荫下一个劲儿往沙土里钻,弄得满身都是沙子,然后扇动着翅膀把沙子抖落掉,再接着往沙土里钻,争前恐后,像比赛一般;一条年轻的柴巴狗趴在树下,吐着舌头喘粗气,时不时斜着白眼,用戒备的眼光瞄一下那几只瞎折腾的老母鸡。这么热的天,它也懒得和这帮鸡婆玩儿鸡飞狗跳的游戏,相安无事就好。
吃完饭的父亲躺在炕席上,挥动着芭蕉叶子,狠命地扇去一身的热汗,但刚一停下来,汗水又如同泉水一样冒出来。这样反复几次后,最终还是困倦战胜了汗水。漫漫地,父亲扇扇子的动作越来越慢,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恍恍惚惚中,父亲看见一只花猫顺着低矮、破旧的院墙,跳上了草房。
这么热的天,猫上房干什么?父亲一边对花猫奇怪的举动做着各种猜想,一边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除了知了歇斯底里的喊叫,小村子没有一点声响。这是社员们难得的休息时间,一会儿还要头顶烈日去地里劳动,正值伏天,地里的杂草也在疯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在梦中听见房顶上传来“嘎吱嘎吱”有节奏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人在扒房子。父亲下意识地睁开双眼,睡眼朦胧中感觉房子都在随着那声音颤动。
被这声音吵醒了的父亲一股怒火冲上头顶,一骨碌爬起来,飞身就往外跑,经过堂屋大灶的时候,还顺手抄起了一根烧火棍子。
窜到房子外面的父亲手持烧火棍,摆出格斗的架势,抬头向房顶上踅摸着,但除了满房顶黑灰色的苇草,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时村子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大人的喊叫声,孩子的哭嚎声,仓皇的脚步声……大树荫下的几只老母鸡也停止了沙土浴,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起床疯”发作的人们。那条年轻的柴巴狗也皱起眉头,愣头愣脑地竖着耳朵,用恐慌的眼神看着地面,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地震了!……”
“哎呦!可吓死我了……”
父亲隐约听到这样的声音。
地震?父亲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难道刚才嘎吱嘎吱的声响不是猫扒房子?怪不得看不见猫的踪影!
父亲有些懊恼地扔下烧火棍子,看见大树下已经渐渐聚集起了一群人,七嘴八舌互相询问着各家有没有什么损失。
“我家的墙裂开了一道缝儿!”有人惊恐地说。
“地震要是再大一点,我家的土坯房非散架不可!活了半辈子了连个像样的房子都住不上!”一个妇女抱怨道。
“啥时候咱们也能住上抗震的砖瓦房就好了。”
……
图片来源于网络,图文无关整个下午,下地的社员都还在谈论着地震。由于有了共同的话题,感觉太阳也走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班的时间。父亲正准备收工,抬头看见大队长老孔,踩着狭窄的田间小路,急匆匆向这里走来。
以往大队长老孔有事情找人的时候,都会在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呼呼吹几下,然后就是:“某某某,赶紧到大队来一趟!”声音果断又响亮。像今天大队长老孔亲自到地里找人,是以前很少有的,所以父亲猜测,大队长老孔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赶紧迎了上去。
果然,刚到近前,大队长老孔就连珠炮似的说出一段话:“老四从明天起让你们队里的牛车每天到北山里拉一趟石头,今天地震咱们小学校的墙裂开了,泥皮掉了一大块,前清年的老房子,没准哪一天就倒了,所以趁着学校放假,咱们要在学校另建几间房子,让孩子们搬进结实的教室!”
话语像是商量也更像是命令,使父亲无法拒绝。好在现在正是伏天,牛车的活计并不多,顶多就是再出一个车把式,大队里还给记工分,所以父亲也很爽快回道:“中!那我今儿晚上就安排!”想了想,父亲又说:“不过现在正是雨季,盖房子不太好吧!……”
“没啥好不好,抓紧操持,我再让咱们大队那几个在县里建筑社上班的木工、瓦工们回来,等砖石料备好了就开工!”
父亲没啥好说的了,大队长老孔一向就是这么武断,他想干的事,没人可以阻止。这和他的军人出身不无关系。
说起大队长老孔,当年也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一员虎将。战争中,身边的战友绝大多数牺牲在了战场上。自己也从一个士兵升到了一个军官。本来凭自己的战功,还可以继续往上升的,但是解放后的形势让这个自称“从山海关一直打到海南岛”的军人有些茫然,他发现当官不是仅凭能打仗,还要有文化,这让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孔同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开会的文件看不懂,各种通知看不明白,写个报告更是两眼一抹黑……受尽这种煎熬的老孔同志最后向组织提出要转业到地方,而且要到基层,到没有文化也可以为新中国建设出力的地方,做最基层的工作。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大队书记兼大队长老孔同志。到了农村,和泥腿子农民打交道用到的文化自然少了很多,这又让这个革命军人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干起工作来少了力不从心的困惑,而且凭军人顽强的毅力,大队长老孔在工作中还自学读写文字,多年下来,居然能把整版《人民日报》大致看下来。
到了基层,吃尽了没文化苦头的大队长老孔最关心的就是学校的建设,首先把村里的小学校建了起来,省的孩子们还要到几里、十几里以外去上学。招聘了几个初中、高中生做老师,而且老师的工分定的都很高,可以说为了学校建设不遗余力。常常,大队长老孔摸着小学生的头叮嘱:“好好念书,长大做个文化人,别像我……”说这话时,眼眶常常是湿润的。
如今学校的教室出了问题,大队长老孔自然是心急如焚。
图片来源于网络,图文无关从此以后,每天清晨的薄雾中,便有一辆破旧的牛车,行进在乡村的土道上。牛车慢悠悠走过,卷不起一点烟尘。晚上的暮霭里,老牛往返几十里,拉回来一车建房用的石头,同时也满载着大队长老孔的期望。拉石头这种跑长途的活儿,只有耐力十足的牛可以胜任,马或者骡子只有爆发力,没有耐力,是干不了的,所以,大队长老孔安排其他生产队的骡子车、马车到附近的砖厂拉砖、木料等建筑材料。渐渐地,学校操场上的砖石料越来越多,各种材料也陆续到位。每天大队长老孔都会倒背着手在学校转上一圈,亲自查看准备的进度。有时还会亲自插手干活,在几个老瓦工面前指手画脚,好像自己也是明白人一样。怎奈大队长老孔从年轻就摸惯了枪杆子,对于建筑基本是一窍不通,所以提出的方案往往被老瓦工否决。
“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为了抗震,咱们应该多打几根洋灰柱子!”大队长老孔的这条建议,还是被大家认可的。
另外,老孔同志还特意跟父亲讲:老四,你的电匣子好使,留心天气预报,天头有啥大变化及时跟我说。
于是,父亲就多了一份差事,每天晚上守在电匣子旁,收听天气预报,天气将要有大的变化时,第一时间向老孔同志汇报,但是父亲慢慢发现,大队长老孔的做法都是很激进,比如说打地基时,天气不好,本以为会先暂停一下,没想到老孔同志会吩咐连夜加班,干完为止。几个老瓦工虽然心有怨言,但对这个外行的领导也是无可奈何。本来有经验的瓦工对于大队长老孔执意在雨季施工就持有不同意见,但是不但劝说无效,还会招来一顿批评,所以人们对大队长老孔的武断做法颇有微词。然而,天气预报每次好像都是在和人开玩笑,预报里恶劣的天气并没有发生,这使得大队长老孔好像更加信心十足,对自己的决策感到骄傲。
不知不觉中,几间教室的墙已经垒到了平口,就等架人字梁铺瓦了,而就在前一天的晚上,父亲从天气预报里听到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明后两天有大到暴雨!
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这几天天气虽然不是万里晴空,但也丝毫看不出像是有大雨的迹象。所以早上父亲急急忙忙到大队部跟老孔同志说这事儿时,大队长老孔手拿一张印有通知字样的纸翻过来调过去在看,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父亲以为老孔没听清楚,所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大队长老孔把目光从手里的那张纸上移开,看了看窗子外面的天,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有一次打仗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号称一个师的兵力挡住了我们的路,结果我们用了两个团就拿下,闹得凶,都是吓唬人的!”
父亲没想到大队长老孔口口声声说让自己留心天气预报,可天气真有变化了却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腔调。
这时,大队长老孔又说道:“这么多天了,哪一次说要下雨是真的?这群鼓捣天气预报的除了会吓唬人也不会别的!”
父亲竟无言以对。的确,本来是雨季,但是每次的预报有雨最后都是风声大雨点小,基本上还没真正下过一次雨,这也让父亲对天气预报可信度失去了信心。
“今天我要到公社开会,大概得晚上才能回来,马上就得走,一会儿你给那帮瓦工说一下,就说我说的,今天收工前务必把人字梁给架起来,白天干不完加班也得弄好!管它下雨不下雨,房盖儿弄好了什么也不怕了!”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父亲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大队长老孔的决定,除了照办没有其他的选择。
图片来源于网络,图文无关当父亲把天气预报的情况和大队长老孔的指示传达给那帮瓦工、木工时,那几个人都在抱怨大队长老孔累死人不偿命……
父亲也无心听这帮工匠喋喋不休的唠叨,只是又重复了一句:“领导让天黑前一定把人字梁架起来!”说这话时,父亲自己都感觉没有底气。说完,便回自己的队里安排生产去了。
白天依旧闷热,和以往没有多少区别。而且比前几天还要闷一些,干活都显得呼吸困难。那几个瓦工、木工虽说心有怨言,但是一想到大队长老孔批评人时,那冷冰冰的面孔,严厉的态度,心里都有些发怵,所以还是没敢偷懒,等到将近天黑收工时,人字梁基本上架好了。那几个担心下雨的老瓦工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明天再把水泥瓦铺上,就不用再担心下不下雨的事了。
好在今天一整天也没见大队长老孔的面,使工作顺利不少。如果他在,又要指手画脚给人添乱,让老瓦工们心窄。
吃完晚饭,父亲又习惯性地守在那台火电匣子旁,等着听天气预报。
今天下午天气越来越闷,社员们在地里干活儿喘气都费劲。一下班,一群年轻的社员就成帮结队到大河里去游泳。那帮瓦工、木工们在这么闷的天气里还要干重体力活,一个个累得快要虚脱了一般。收工时,一边往家走,一边叨咕大队长老孔忒狠。
外面的天越来越暗,由于雷电的干扰,收音机里发出嚓嚓的杂音,而且能判断出雷电离这里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到一阵阵沉闷的隆隆声。
到了天气预报的播报时间,在收音机一阵阵嚓嚓的杂音里,天气预报员即将报出结果时,忽然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大队长老孔声嘶力竭的声音:全体党员、全体民兵,马上……
忽然,大队的高音喇叭哑了,父亲的火电匣子也哑了。就在瞬间寂静之后,一声炸雷响起,雨下来了。
伴随着那声炸雷,电灯也灭了。
停电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图文无关雨声刚开始还是断断续续,淅淅沥沥,过了一会儿越下越大,把外面的东西砸得叮当乱响。
可以肯定,大队长老孔去公社开会已经回来了,但刚才那一声急头白脸的吼叫是什么意思?要开紧急会议?要传达上级指示?眼下最重要的除了学校新建的那几间教室正被大雨浇着还能有什么?俗话说屋不漏墙不倒,没有房顶的遮挡,雨水会把墙体中的泥灰涮出来,倒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而现在那几间教室就没有房顶,大雨一冲,墙不倒才怪。而这场大雨本来是早起就知道的。大队库房里有那么多苫布,如果早采取措施,或许能避免严重的损失。
父亲又想起早上大队长老孔那不屑一顾的神情。那不顾一切一味追进度的做法,既让人反感又让人无奈,现在可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父亲听着外面一阵急过一阵的雨声,无奈地在屋子里踱着步。
直到躺在炕上,雷声雨声也没有停息或者减弱。就在父亲迷迷糊糊即将睡着时,一道利闪划破夜空,随后是一声霹雳,霹雳过后还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嗡嗡声,躺在炕上的父亲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然后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父亲感觉,那一声沉闷的声响就是从学校方向传过来的。看来,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由于有心事,父亲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外面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父亲急忙起身,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急急匆匆往学校方向赶。
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谈论着昨夜的雨和雷声是如何的大。快到学校时,老远就看见学校门口已经围起了一群人,指手画脚地谈论着。父亲一阵紧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待转过弯看到学校时,父亲吃了一惊,见那几间教室仍然完好地矗立在那里。靠房子的梯子上,大队长老孔在指手画脚地带着几个党员、民兵从房梁上往下揭着苫布。还表扬着下面站着的几个工匠:苫布早就准备好了,就担心你们上梁的干不完,没想到……说着冲下面的瓦工、木工们竖了一下大拇指。工匠们赶紧回敬一番,说着领导高明、运筹帷幄、令人佩服之类的恭维话。
父亲心里也不得不对大队长老孔有那么一点佩服。
教室如期完工了。就在开学前,还专门举行了一个典礼。典礼还在进行时,大队长老孔悄悄离席,独自走进了新建的教室,坐在学生的座位上,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的黑板,看了很久。
一个民兵急匆匆进来和他耳语了几句。大队长老孔站起身来,抹了一下眼睛,又把教室环顾了一周,然后大踏步走出教室,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了。
文章原载于《唐山文学》“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周年”专刊END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