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帅哥
——耕者桑苗之四
桑苗
帅哥在小区的石板路上走着……
帅哥今年十五岁，如果是人，十五岁还未成年，可帅哥不是人，它是一条爱斯基摩犬。换算成人的年龄，相当于九十多岁了。
小区不允许狗们独自活动。就算允许，帅哥也不能独自。它走几步就想趴下歇着，一歇就不愿起来。所以，只要是它一出现，身后肯定跟着老秦。
老秦是帅哥的主人。别人遛狗，狗都是连蹦带跳往前蹿，把主人拽得一路趔趄，弄不清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帅哥则不然，它慢吞吞、颤微微、紧绷着屁股像个小脚女人。就凭这姿态，帅哥成了小区的名狗；因为帅哥，老秦也成了小区的名人。帅哥加老秦，就成了小区的一道风景。
和每天一样，年轻的业主们来去匆匆，对帅哥和老秦视而不见；年老的业主也有喜欢狗的，但喜欢的大都是活泼小巧的京巴、泰迪、贵宾犬、蝴蝶犬、吉娃娃之类，没谁喜欢这只老得不像样子的爱斯基摩。帅哥并不在意业主们的态度，到了这把年纪，宠辱看得淡了。遛自己的弯儿，让别人冷漠去吧；但老秦感到不公平，同样是狗，为什么那些妖里妖气的家伙有那么讨人喜欢？他的帅哥怎么了！
老秦特意拐了个弯儿。
拐弯儿处有一把铁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小区的人都叫他胡老爷子。
老秦招呼道：“歇着呢老爷子？
胡老爷子不应，目光看着帅哥，问：“它叫……叫啥来着？”
胡老爷子痴呆了，每天见到帅哥都这么问一遍。
老秦告诉他：“帅哥。”
胡老爷子说：“好听，好听！”
老秦便开始给胡老爷子讲帅哥。老秦说，帅哥年轻的时候全身雪白，再配加上一个黑鼻头两只黑眼睛，跟帅哥似的，所以才管它叫帅哥。随后老秦又说起帅哥的诸多生活花絮，诸如：帅哥年轻时把鸡蛋当球滚，滚碎了吓得躲在窗帘后不好意思出来；老秦发高烧躺在床上哼哼，帅哥就坐在床头不眨眼地看着他……这些花絮说过无数遍了，可胡老爷子仍然听得津津有味儿，流出口水都不知道擦。
帅哥趴在地上喘息。它知道老秦又在说它，便想：说去吧，正好我歇一会儿。
说完这组花絮，老秦又讲起那个每次必讲的故事。老秦说——
那时老秦整天上班，太忙，实在没时间养帅哥，夫妇俩再三商量，最后决定把帅哥送给食品公司的王经理。王经理家里肉多，王经理是老秦的亲戚，最重要的是王经理特别想养一条爱斯基摩犬。送帅哥的那天早晨，老秦就像送孩子远行一样千叮咛万嘱咐，送到地方后，老秦又对王经理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天，老秦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给单位写材料，一天也没写几行字。领导问他，你这是写字呢还是拉字呢？最难受的是下班回家，一进门，屋里空了！要是彻底空了也好，偏偏地上散乱着一个皮球、一个磨牙用的橡胶棒，这是帅哥用了多年的玩具。看着这球、这棒，老秦一下呆在那里。
这天晚上，夫妻俩谁也没做饭，谁也没吃饭。
总算熬到周末，老秦熬不住了，对夫人说：“我去看看它。”
便去了。
接下来老秦便看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场面：帅哥被一根粗绳拴在树上，它的面前放着一堆狗粮、牛肉和猪肝。王经理蹲在帅哥面前，央求它：“吃啊，你吃点儿啊……”
老秦大声吼王经理：“你……你你你把它拴上干啥呀？！”
王经理叹口长气说：“唉，我哪里是要了一条狗，我是请来一个活祖宗！”
老秦不理王经理的茬儿，还吼：“你拴它干啥？”
王经理也不理老秦，接着说：“你看这伙食，进口的天然狗粮，雪山牌的；再看这牛肉，精选的腱子肉；再看这猪肝，我特意跑一趟乡下，纯粮喂的猪。我问过宠物店的老板，也看过养宠物的书，这些特别适合爱斯基摩犬，可这祖宗……就是不吃，两天了，一口也不吃……”
老秦被震撼了，他把手伸进帅哥厚厚的毛里，吃惊地感觉到，几天时间，帅哥的脊背瘦了许多！
在他摸帅哥的时候，帅哥抬起头看着他，那眼神儿让老秦手抖了，心碎了，他伸手解开拴帅哥的绳子，领着它扭头儿就走。
……
这个故事再次把胡老爷子听哭了，抽抽达达的。
老秦感慨地总结道：“狗这东西，通人气儿啊……”
胡老爷子哭着说：“不是通人气儿，它比人强！”
只有帅哥很淡定，它觉得没什么好激动的。人有人生观，狗有狗生观。不同的狗又有不同的做狗准则。譬如爱斯基摩，它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忠于主人。遥想前辈、大前辈、大大前辈，它们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热情高涨地拉着雪撬为主人运送打死的猎物；后来又浴血疆场，为了主人而出生入死，保卫家园；再后来它们又移民世界各地，为不同肤色、不同族裔的主人们看家护院，甚至成为主人的生活伴侣……如此源远流长的信仰，是几粒狗粮、几块牛肉猪肝就能收买的吗！
接下来，老秦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老秦说：“那时帅哥还年轻……”
……那天，老秦第一次把帅哥带出小区，帅哥亢奋极了。并不是因为外面的风景，而是因为帅哥看到了许多在遛弯儿的狗！
帅哥的眼睛登时冒出光芒，中枢神经也像琴弦一样崩了起来。可是，那些狗毕竟太小了，公的虽然前蹿后跳，但唤不起帅哥打斗的豪情；母的尽管扭捏作态，但也激不起帅哥性腺的躁动。帅哥如同一个国王，高傲地踱着步，和公狗象征性地兜几个圈子，和母狗礼节性地相互闻了闻，然后又高傲地走去，这神态让老秦很是得意。
这时，意外突然出现了：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只狗，这只狗和帅哥一样高大，和帅哥一样的全身如雪，和帅哥一样也是一只爱斯基摩犬，而且从体态和腰肢上看，竟然是一只母的！刹那间，帅哥的高傲、矜持和装*轰然崩盘，它猝不及防地挣脱老秦手里的绳索，箭一般向那只爱斯基摩犬冲去。
老秦顾不上得意，一面喊着“帅哥——”一面尾随而追。
但人不如狗快，当老秦跑到那只爱斯基摩出现的地方时，两只狗都不见了！
老秦找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可找不到，天却黑了下来，老秦只好回家。
这一夜，老秦熬得要死要活。总算熬到天亮，老秦爬起来再去找帅哥。
见着胡同就钻，见着遛狗的人就问，终于，老秦打探到了帅哥的信息。他循着这条信息一路追下去，果真在镇郊的一条小路上发现了帅哥。帅哥的身旁，领着昨天那只爱斯基穈犬，两只狗并肩徐行，耳鬓厮磨，像一对儿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它俩的身后，跟着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
老秦喘吁吁地跑过去，大喊一声：“帅哥！”
帅哥一怔，只是歪头看了老秦一眼，竟然没理他。
老秦顾不上帅哥的无礼，他先跟那个狗主人交涉，说：“这是我家帅哥，那狗绳上写着它的名儿呢……”
狗主人看了一眼狗绳儿，悻悻地说：“快把它领回去！啥玩艺儿，赖着不走。看把我家白雪公主揉搓的，都戗毛儿了……”
老秦向那狗主人道了歉，然后对帅哥说：“走，回家吧。”
帅哥却不听话，反倒把健硕的身子向那只爱斯基摩犬靠过去，告诉老秦：我不回，也不许你动我媳妇！
老秦有些尴尬，大声呵斥道：“回家！”
帅哥眼盯着老秦，居然呲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那个狗主人瞪了帅哥一眼说：“还得瑟呢，再晚一步，我就把你卖给狗肉店了！”说罢，回头对自己的狗说：“白雪公主，咱们走。”
白雪公主对帅哥十分依恋，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被主人拉走了。
帅哥不顾一切地蹿起身要去追白雪公主，老秦一把抓住帅哥的绳儿，拉住了它。
帅哥愤怒了，一边吼一边全力而挣，实在挣不脱，竟回过头来，对着老秦的胳膊就咬了一口！
老秦“啊”的一声大叫，手松开了。正是这一声叫，帅哥被震慑了，虽然挣脱了绳儿但却没敢追上去，它定神看了老秦一眼，傻呆呆地站在那儿。
老秦满腔怒火，挥起狗绳的一端要抽帅哥，但手举得老高却没有抽下来，只是愤愤地骂了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
老秦转身便走，狠狠地拽起狗绳儿。
但帅哥没用拽，乖乖地跟在老秦身后，一路上不敢抬头……
帅哥的这一次私奔，对老秦的影响很大。
那时候，老秦正和一个姓王的同事竞争副主任，老秦找狗的这天正好上级部门来考核，结果老秦找完狗又去打狂犬疫苗，等他赶到单位的时候，考核的人早就走了。几天后，那个姓王的就当上了副主任。
老秦一想起此事，心里就有些伤感。他对帅哥掏心掏肺的，可就因为一只母狗，帅哥竟然离家出走，还咬了他一口！都说爱斯基摩犬最忠于主人呢，原来也是个重色轻友的情种……但老秦毕竟是个有思想的人，伤感过后他渐渐悟出，其实帅哥也没有什么错。忠诚，是爱斯基摩家族的品德，可帅哥私奔属于天性，当品德遭遇天性时，不管是狗是人，谁保证能把持得住呢？所以，老秦不再记恨帅哥咬他的那一口，倒是开始反思自己了，他甚至想起了那句老话，“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
老秦想把自己的这些感悟说给胡老爷子，可这时他才发现，胡老爷子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
帅哥也闭着眼睛，但它并没有睡着，而是在回味这个故事，这故事是帅哥心头的一个“结”。帅哥一直想，如果不是老秦横加干涉，它就不会失去美丽的白雪公主。这是它心底永远的痛。它不明白老秦为什么一定要搅黄它的好事呢？难道是人和狗在这方面的需求不一样吗？帅哥不由得想起老秦的一次艳遇：那天女主人不在家，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以为帅哥不懂人事儿，就没有避讳它。女子卿卿我我地说了一些什么，随后就偎进老秦的怀里。老秦和那女子亲近了一会儿，竟然把她推开了，赶她走。分手的时候，女子哭了，老秦也哭了……帅哥一直解不开这个谜，要么你别赶人家走，要么赶走人家你别哭，啥意思呢这是？帅哥进而想，人和狗真不一样，狗想干啥就干啥，不用前思后想，不用遮遮掩掩；人就不行了，人经常装——当然，帅哥忽略了另一个基本事实：人远比狗聪明。比如那天，要不是老秦顺藤摸瓜找到了它，它早就被食客们蘸着蒜泥给吃了。
告别了胡老爷子的鼾声，老秦和帅哥走到小区超市门前。
老秦说：“你等着，我去买点儿东西。”
帅哥又趴下，静静地歇息，静静地看着小区。
小区的狗渐渐多起来。帅哥看到，狗们体型各异，装扮也各异。有的被剪了奇怪的发型，有的穿着奇装异服，有的还染了毛儿，花里胡哨的。以前，帅哥一见到它们就生气，这哪还有狗的样子！可如今不知怎么了，它不仅不生气，反倒羡慕起它们的年轻，帅哥甚至还想，如果自己能年轻几岁，也穿一件红马甲试试。
这时，一只母金毛跑过来，围着帅哥卖弄风情。帅哥心里动了动，终是没敢冒险。金毛没趣地走开了，看着金毛失落而去的背影，帅哥深表歉意。
这时，老秦买完东西回来了，说了声：“回家。”
老秦把刚买来的熟食摆在桌上，把每一样熟食都分给帅哥一份。
老秦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动情地对帅哥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你进我家十五年的纪念日……”
帅哥听不懂老秦的话，它已开始就餐。食物都是它爱吃的，可牙不行了，一块儿火腿肠偏偏沾在牙上，弄不下来。
老秦又说：“我老伴儿走了，孩子们在外地，家里只剩咱俩，来，祝我生日快乐……”
老秦喝下一杯酒。帅哥终于把沾在牙上的火腿肠弄下来，囫囵着咽下去。
这时，门突然开了，进屋来的竟然是老秦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老秦又惊又喜。一阵寒喧之后，餐桌上的菜摆满了，二锅头换成了茅台，而且还多了一个大蛋糕。
唱完祝你生日快乐、吹完蜡烛之后，儿子说：“爸，我们回来接你了。”
儿媳说：“是啊，这回一定要接走你。”
孙子说：“爷走吧。”
这是儿子第三次回来接老秦。前两次，老秦没答应，原因在于帅哥。儿子生活的那个城市很大，但儿子的家很小，有老秦住的地方没有帅哥住的地方。儿子让老秦给帅哥找个好人家，送了。老秦不说话，只落泪。这次，帅哥更老了，送给谁老秦都不放心，所以，儿子儿媳和孙子都说接他走，他却不做声。
儿子说：“爸，这回连帅哥一起接走。”
老秦惊喜得“啊”了一声，但接下来又沉默了。儿子家只有60平米，儿媳还有洁癖，见不得狗毛，闻不得狗味儿，听不得嚼狗粮的声音。再说，他去了，狗也去了，孙子住哪儿？在哪儿写作业？所以……老秦还是不答应。
儿媳说：“爸，给你三天时间，收拾东西，和亲友们告别，三天之后，连人带狗，一起起走。”
第一天和第二天，老秦在纠结中度过，一边是儿孙，一边是帅哥，哪边都舍不得。
第三天晚上，老秦终于做出最后决定。他走到帅哥身旁，郑重地对说：“我想好了，我哪儿也不去，还是咱俩过！……”
帅哥趴在地上，没反应。
老秦拍了拍帅哥：“咳，跟你说话呢！”
帅哥还是没反应。
老秦轻轻扳起帅哥的脸，这才发现，帅哥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再试一下它的鼻吼，已经没了一点儿呼吸。
老秦惊叫道：“啊？不会呀，早晨还吃东西呢……”
儿子在一旁说了声：“爸你看！”
老秦循着儿子的手指看去，沙发底下的一角，散乱着一堆狗粮和其它食物！
老秦蓦然明白，帅哥绝食了！为了不被发现，它把老秦给它的食物全藏了起来。
儿媳在一旁又说了声：“爸你看！”
老秦又循着儿媳的手指看去，帅哥的两只前腿紧紧地夹着，长长的白毛中间露出一点黑色，扒开腿一看，竟然是老秦的一只鞋！
老秦突然抱住帅哥的脑袋，失声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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