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isBacon
培根有数年时间停止了任何形式的作画,他不是那种需要每天走进工作室,保持自己画家身份的画家;也不是英国艺术史上常见的那种天赋异禀,把大多数时间花在思考如何使用天赋上的画家。他自成一派,不仅在绘画方面,其他方面也是如此,而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与他将其表现在画布上的能力之间还存在着明显的差距。有些画家一天24个小时、一周7天地投身于学习和研究之中,比如年轻时的马蒂斯;而培根“什么也不做”,就靠接一些零活维持生活,还经常赌博,从不强迫自己在哪个特定的领域有所作为。然而事实上,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学习和研究一切事物。
自我教育
约翰·拉塞尔文
罗建等译
年4月,培根35岁。他从未接受过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学校教育,更没有去过什么艺术院校。在邦德大道的画展之前,他曾在年艾格勒画廊的一次“英国青年画家群展”上露过面,但他的画家生涯当时并没什么起色,艺术圈里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很多观众把他的《以受难为题的三习作》猜想为畸形的怪物:这是一个既无先兆也不会持久的现象,是愤怒语无伦次的暴发,只需和平稍加安抚,便会烟消云散。“那时他大概会轻松些,就像现在沮丧一样”是对此最常见的看法,这是一种自称能看透将来的精神,它会宣布自己从未分享过这份低迷。
其实,年培根在艾格勒画廊展出的作品中至少有两幅与《以受难为题的三习作》有关:如今的新意主要在于作品的风格更为强势、挑衅、应景。并且他在画中放弃了任何不明确、不适当的细节,尽管这些细节可能来自于一次来之不易的灵光一闪。培根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即兴创作的成果,有些是有意而为,有些则完全是无意间的灵感迸发。他经常随时从创作中抽身而出,也会回去重新创作多年前的作品。他曾经是、也仍然是“边缘人”的典型代表。他从来不会只把自己局限在一件事情上,比如一所学校、一个家庭、一间办公室、一种职业、一种生活方式,甚至一个国家。如果说有一天他会不再一如既往似乎令人难以相信:他属于自然界中难以归类的那种人。
正是命运让培根如此难以被定义。培根于年10月28日出生于都柏林巴戈特下街63号,他是家里五个孩子之一。他的家族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与艺术有联系。他的父亲爱德华·安东尼·莫蒂默·培根(EdwardAnthonyMortimerBacon)比他的母亲年长近20岁,曾经在军队工作,但在培根出生时以及之后的某些时间段,他以驯马为生。养马人、驯马员和爱马者都是些自私利己而又反复无常的人,他们经常遭遇难以预料的危险和厄运,培根和家人也深受父亲这两种性格的影响。在培根的记忆中,父亲脾气暴躁,对人专横褊狭,总爱吹毛求疵,经常不停地说教,与人争执不停。父亲的性格特点导致他最后几乎没什么朋友,不过在培根出生的时候,父亲是爱尔兰有名的赛马饲养员和培训员了。
培根的母亲克里斯丁·维妮弗蕾德·弗思(ChristineWinifredFirth),是一个活泼、性情豪爽、喜爱交际的女人,与许多人都合得来,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仍然聪慧过人。年一战爆发时,培根的父亲接受了一份陆军部的工作,全家人迁居至伦敦。此后,他们经常来往于伦敦和爱尔兰之间,每过一两年就要换一次住处,从未永久住在某地。培根小时候就罹患哮喘,因此无法长久地在学校读书,但他整个成长过程都在学习如何适应。接受着十九世纪风格的家庭教师的教育,并且很长一段时间花在自娱自乐上,他对生活的看法与正统教育塑造的相当不同。漂泊的生活助长了这些情形,并且,培根更为幸运的是能长时间同外祖母与外曾祖母一起生活。
这些经历对培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的外祖母在爱尔兰有一幢不小的房子,并且有足够的钱来毫无顾忌地纵情满足她自己的愉悦。(她有过三个丈夫,她快去世之前,还找了第四任丈夫。)她的母亲,培根的外曾祖母,有一半法国血统,她父亲是诺森伯兰郡的煤矿主。培根的外曾祖母总共生了七个孩子,而他的外祖母有三个孩子,这对于专门研究人类行为的学生来说都称得上是极为复杂的分支了,这比赫伯特·毕彭爵士(SirHerbertBeerbohm)在特鲁里街剧院表演全盛时期舞台上的人还多。(培根的姨妈们更是各有古怪之处,让他一直十分惊奇。)
他有一个曾姨母嫁到了纽卡斯尔的米歇尔家族,住在吉蒙德堡,这幢房子比威斯敏斯特宫小不了多少,坐落在纽卡斯尔城外有轨电车的最后一站。米歇尔家族中,查尔斯·米歇尔(CharlesMithcell)非常喜欢前拉斐尔派(pre-Raphaelites)画家的作品,他本人也多少模仿着画一些东西:吉蒙德堡的巨大舞厅里就挂着他自己画的以及他喜欢的艺术家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出现,对培根来说是第一次与艺术接触。米歇尔家族的生活奢侈至极,即使用爱德华七世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比如,米歇尔夫人可以将班布尔堡租下来,邀请整个家族与她一起在那座奇怪的城堡里度过整个夏天。培根还记得,她曾将梅费尔区希尔街的一幢房子从屋顶到地板通通重新换上了黑色大理石。他那时并未意识到这有什么奇怪的,或者说,他还没有注意到这充分体现了他母亲这一房家族的奇特个性。他后来确实也回想起一些怪异之处,比如他的一个姨妈去伯克利吃饭,坐在饭桌前才发现她的衣服前后穿反了。最重要的是,他的整个儿童时代都体验着人类的不可思议之处,这对他今后的生活是至关紧要的。
然而,培根与他父亲那一方家族并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他父亲遗传给他了某种“没落的高贵”,他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同名祖先的旁系后嗣,这是事实,而非编造。维多利亚女王曾力劝培根的祖父接受多年没人获得过的牛津勋爵头衔,祖父以没有足够的钱来维护这个头衔为理由当场拒绝了。缺钱也是培根父亲经常恼怒焦躁的原因之一,培根记得父亲嗜赌成性,经常在钱快输光的时候派培根去邮局给他寄赌资。父亲和培根的相处比和一般人好不了多少。在这个家里,父亲确立了一种清教徒的基调,培根对此感到难以忍受。事实上,培根总是违反这一基调,比方说,他曾经试穿过他母亲的内衣。正因为如此,在年,培根就被送离家乡,开始了极具建设性意义的漂泊生活,这种生活使他更疏远了严格而传统的生活观念。到了读书的年纪,培根只想着“什么都不做”,16岁时被父亲驱逐,更使得培根继续坚持这样的生活。
他童年时期学到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如何即兴创作自己的生活。这一点上他的家庭再一次无形中教育了他。他逐渐培养出对人的细节特征的敏锐观察力。他大部分时间都与一些习惯于完全按照自己意愿做事的人在一起度过,这些人性格外向,生活充满活力,做事毫不犹豫,同时认为世界会跟着他们的意思运作。在爱尔兰,他遇上了一些蛮横逞凶、奢侈无度的人,这样的人英国公立学校的学生只有在霍加思(Hogarth)和吉尔雷(JamesGillray)的作品中才能看到。在他的爱尔兰邻居中,有许多人嗜酒成性。他还记得有一个猎狐犬的驯主,喝醉酒后,就把一些猫吊起来,他的妻子和女儿一看见他就把她们自己锁在碗橱里不出来。对这些人来说,行为举止全为了自己内心的满足,不像在英国,举手投足都表现着自我保护和自我克制。
培根还理所当然地认为人们应该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房子里,而不仅仅是一个房子。在爱尔兰,走家串户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爱尔兰的房屋也像住在里面的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风格。培根很快就养成了从里到外欣赏各种房子的习惯,因为这些房子体现了拥有者的个性。例如,在女王领地(Queen’sCounty),他的祖母曾有一幢这样的房子,起居室有一扇半圆形的窗户,从这里可以眺望广袤的土地。这给予了培根难忘的比例感受,之后他在谈到像梅瑞沃斯城堡(MereworthCastle)这样的建筑时,仍表现出一种对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壮观或“重要”空间的诗意情感。
所有这些景色的变化都使培根意识到了成年生活中伪饰和乔装打扮的重要性,意识到了环境对人的行为方式的影响。环境的变化不仅意味着空间的变化,也意味着服饰上的变化:培根最早的记忆是年的旧事,他记得他穿着兄弟骑自行车用的披肩,在一条有柏树的大道上炫耀地走来走去,充满着自豪和愉快。在那之后不久,战争迫在眉睫,他住在离库拉富营地(Curragh)15英里远的肯尼场(Cannycourt),那时他已能感觉到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听见森林附近有骑兵来来往往地奔驰,他知道有时候部队的夜间调动意味着炮火的来临,也意味着暴力气氛的形成,人与人之间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对抗关系,这种对抗关系在如今的培根看来仍然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他本人不是爱尔兰人,但他早已吸收了爱尔兰人的所有特性。种种想要减少他爱尔兰习气的企图都完全失败了,比如家里曾送他去切尔滕纳姆市(Cheltenham)附近的学校读书,他却总是逃学。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而是会不停地改变落脚处,与自己游移不定的内心保持一致。
有许多事实表明,他年轻时的一段光阴是在柏林度过的,但总是有很多人把培根看到的柏林与克里斯托弗·依舍伍德(ChristopherIsherwood)笔下的柏林搞混。事实上,培根在年就来到了柏林,比依舍伍德要早几年。他以每星期三英镑的津贴在柏林停留了两个月。他对柏林的看法与《柏林再见》里舒适惬意熙熙攘攘的柏林完全不一致。他对柏林的印象只有这么几点: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都市,对天性的发展没有任何限制。培根在柏林待的时间很短,短到可以用日夜来计算。但是柏林的自由气氛给他的影响不小,这样的气氛是其他城市在任何时候都无法企及的。依舍伍德笔下的柏林,纳粹势力已成事实,人人都难以自保,而培根看到的柏林一切还井然有序,只要求得到人们不断的青睐。从某种程度上说,柏林是培根爱尔兰生活的延续:柏林就像是普鲁士化和非天主教化了的爱尔兰,气候更加爽朗,只是没有了爱尔兰人那种追求愉快时的倔强劲。在爱尔兰,培根就已经意识到了教堂明显在控制着一切,正如《尤利西斯》里描述的那样。柏林则是另外一种情况:考虑到培根终其一生都倾向于最大程度地消化每一段经历,可以猜想培根在柏林的这段经历也曾多次富有诗意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离开柏林之后,培根来到了巴黎。巴黎在他的艺术发展经历中没有占多大的位置,但作为他生活中历久弥新的一个要素,巴黎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柏林。他属于英国最后一代这样的人:法国和法国生活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意义,像贾科梅蒂(G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