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巴介绍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就算很平凡,也没关系 [复制链接]

1#

摄影:suisuier模特:雨一颗

1

背井离乡的人大概都怀着理想或幻梦。

古时候,书生踏着月色,骑着驴或马,翻山越岭赶赴京城,去求得榜单上的一席之地。商贾们乘着小船,顺着青色的江流而下,深夜泊在码头时,也会做一个枕着银子归来的美梦。倪真一离开那座市中心有座小山的家乡小城时,当然也怀着梦想。她没想过出人头地、事业有成、光耀门楣这样宏大而澎湃的词语,她的目标里带着一点稚气的梦幻。是她十七八岁时给高考前的自己打气时幻想过的那种生活,有一间小、乱但舒适自在的房子,满身披挂又甜又职业的盔甲,在如蜂巢般的写字楼里一路小跑。

她的高考不能算成功,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父母从未来计,让她去读了护理,却又因她在大四实习时被病童的家长打了,坚决反对她当护士。毕业后,他们托人让她到家乡一个小小的旅游景点做会计。景点的游客不多,办公楼也破败,空调铆足了劲还是吹不出几缕风,厕所的窗子无法完全合拢,冬天上厕所,人的屁股会被吹成一只冻梨。倪真一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还是有许多分不清“l”和“n”的同事无法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他们叫她“李真一”,她一次又一次地纠正,仍是“李真一”。她是个小年轻,是个“关系户”,足够他们尽情释放轻视与鄙薄。

在又一次“李真一”后,她痛快地爆发了一场,然后离开了。她尽力让自己的背影挺拔潇洒,毕竟她是这里十年来第一个辞职的人,也将是这栋破办公楼几年内的小小传奇。虽然这传奇很快就收获了父母的拖鞋和唾骂。

离开小城时,无人祝福相送。她的行李很少,积蓄也微薄,可她觉得未来闪闪发亮,因为她自己就是财富,是宝藏。

只是她的目的地本来就是一座大矿山,石英云母和孔雀石扎着堆,煤球、黄铜和铬铁也都各自坚硬地匍匐着。就算是真金,也有块头更大、纯度更高的,倪真一的那点光亮发不出来。

最早放弃的是关于房子的理想,要想能看到青灰色的江,哪怕只有细细窄窄一扇窗的单间,价格也翻过了三千。她只能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租了个一居室,大门口就有便宜的梨和青菜,能让一个初来乍到者怀有“总算还能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的希望。接下来放弃的是对写字楼里飒爽英姿的幻想,她投出的大半简历都没有回音。为数不多的面试里,HR在问过她的职业轨迹后,都会礼貌地让她回去等永远不会来的通知。她如今荒废生疏了的双手做不成护士,在景点学会的那点三脚猫功夫也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会计。

最后她去了一家宠物诊所,一个小气的老板试图用一点五个员工的薪水招来一个既会记记账,又能兼任护士助理,最好还能在闲暇时推销一下逗猫棒和狗粮的员工。这个职位对每一项技能的要求都不那么高,适合每样都只会一点皮毛的倪真一。

既然一切都与预期相关如此之大,倪真一当然也得接受上司不是印象中干练儒雅、杀伐决断的商界精英,而是一个仿佛优衣库移动展销会的中年兽医。他拥有七件同款衬衫,白、灰、燕麦麻、苔藓绿,当他把所有颜色都穿过一遍时,倪真一就知道,一个星期结束了。

2

宠物诊所很小,算上老板,也只有两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刚刚够得上一个诊所想要开门的标准。送来这里的动物们大都没什么太严重的疾病,他们的日常不过是替雪纳瑞清理牙结石,帮约克夏驱虫,或者给一只英短做绝育,诸如此类。

倪真一负责替他们登记、排号、收费,挂号桌就像个小戏台,面前上演着人间纪实。光鲜的女郎一边在网上飞快地下单口红,一边对着短毛猫的耳道清洁费微皱起眉;感情已千疮百孔得遮都遮不住的情侣在共养的金毛呜呜哀叫时,仍会互相紧握双手;医院核磁共振的塑料袋,带着年迈的京巴来做体检,说京巴还能活多久,她就努力撑多久,不能让狗到最后没人管;也有明明看上去沉稳能干的年轻男人,趴在玻璃外看着自家猫时却像个冒着傻气的戏精。

“罗斯福会有什么大问题吗?”他的表情凝重得让人怀疑他的猫生了肿瘤。

罗斯福是只半岁的橘猫,是橘猫界的瘦子,脾气有些坏,刚才差点挠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几道。

“不是重病,但需要养得更仔细点。黑下巴可能是猫粮过期或者太油引起的毛囊炎,毛已经剃短了,我再给你开些药,记得按时给它涂。它还有轻微的耳螨,清洁上药的事项我都会给你写下来,多费些精力就行。”老板从诊断间里走出来,将处方单和罗斯福一起递给年轻男人,“另外,你还可以考虑换一种猫粮。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的同事为你介绍一下。”

倪真一看到老板目光炯炯地看向她,她知道,这是让她卖力推荐,这样看起来紧张宠物却又并不了解它们的主人往往是最舍得花钱的好顾客。

可倪真一有点开不了口,眼前一人一猫都认真又诚恳地盯着她,她背诵过的那些浮夸的介绍词在口腔里翻滚,把舌头燎出一个个小泡。她勉强说完一小段,便仓促地给这段推荐结了个尾:“买这种吧,价格便宜,分量也不太多,如果猫不喜欢也不至于太浪费,适合第一次试买。”

年轻人点点头,从罗斯福的肚皮下腾出一只手,指着货架说:“那就来一袋。还有第二排的前两种和第三排的中间两种,都各来一袋。”

见倪真一惊讶地看他,他笑起来:“多买几种,让罗斯福自己挑。”说完他又小声地补充,“你也比较好向老板交代。”

倪真一觉得舌尖仿佛沁出淡淡的果汁味,她说:“谢谢你,罗先生。”

这下年轻人大笑起来,他说:“虽然罗斯福是我的猫,但我并不姓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印着的那行深蓝色小字简要地替他做了自我介绍——邵寻,一家英语培训机构的听力老师。

3

人和猫再次出现,是在不久后的一个春末的夜晚,诊所门前花坛中的花球还蓬着残余的花瓣。邵寻抱着罗斯福匆匆跑来,说想给它做个复查。

“医生们都已经走了。”倪真一抱歉地解释,她是留到最后关灯锁门的那个人,“明早再来吧,九点以后。”她指了指门上贴着的营业时间,早九点到晚十点。

邵寻还微微喘着气,说最近课排得多,今天他一下了课就往家跑,没想到还是没赶上。

“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他抬头看着倪真一,脸上是因为这个“不情”而流露出的微微的惭愧,“你能不能帮我看看罗斯福到底怎么了?”

“我?我并不是医生。”倪真一有点惶恐。

“我相信你,你每天都在诊所上班,一定也懂一些。”他十分坚定。

倪真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他羞愧的神色打动还是被他对自己的信任所打动,她答应了他。如果被老板知道,他会臭着脸训人。他见过各种纠纷,一定会质问倪真一“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培训中心的前台接待会帮他教听力吗”。可此刻的倪真一想不起老板,她转身打开门,从邵寻手中接过罗斯福。

罗斯福胖了一点点,黑下巴比预期恢复得要慢,耳螨更像是毫无进展。倪真一忍不住对邵寻发出了小小的质疑:“你有每天按时帮它涂药吗?”

邵寻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他只能按照排课的时间出门、回家。有时太早或太晚,根本来不及仔细冲洗再上药,罗斯福有时睡着了也不肯配合,所以药涂得很潦草。他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是那种让他看起来柔软又脆弱的愧疚。微弱的风从门口吹进来,一下就吹开了倪真一心里的船帆,帆鼓起来,带着她驶向未知的海域。倪真一听到她的声音,说出一句她自己都大吃一惊的句子:“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给罗斯福上药。”

在倪真一的家乡小城里,如果一个男子愿意将家门钥匙交给一名亲属以外的女性,那他对她往往已怀有很亲近的感情,比如爱、信任或者仰慕。但在这座城市里,并不一定如此,那个男子可能只是像邵寻这样走投无路的人,他不忍心自己的猫一直带着黑下巴,就只有在百般犹豫下将钥匙交给倪真一。

倪真一很理解他的犹豫,她说除了罗斯福和药,其他地方她肯定不会碰,她还说老板那里有她的租房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要是做了坏事,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跑不掉。”邵寻笑着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说他信任她,只是觉得太过麻烦她,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餐厅,不过要预订,下次请你去吃。”他们在楝花花枝下道别时,邵寻说。这是个美丽的夜晚,花香月明,晚风温柔,倪真一收到了她来到此地后的第一个邀请。

4

邵寻家离诊所不算太远,一路小跑,七八分钟就能到达。倪真一通常在午饭时分前去,替罗斯福清洁下巴和耳朵,涂上药,再将它的猫食盆洗干净,并重新倒上猫粮。

几天下来,老板狐疑地盯着倪真一问:“你没碰上什么事吧?”

倪真一也疑惑地看着他。

“比如,撞了人,医院送饭赔罪;有变态跟踪你,你怕他在休息时间来骚扰;或者是,和我们相处得不太愉快,你想避开一小段时间?”

倪真一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老板的想象力放在这间小小的兽医诊所实在是一种浪费。老板大概也在倪真一的笑声里觉出自己的猜测和事实相去甚远,于是尴尬地摸摸鼻头说:“没事就好。”不等倪真一的感动在空气中慢慢凝结成团,他又接着说,“不要耽误了下午上班。”

但倪真一自己知道,她是碰上了一点什么。习惯、信任,甚至是……她模模糊糊地想,喜欢?

邵寻的小公寓有些她想象中的房子的样子,小而空,家具少却智能,看不到一件样式蠢笨的老家具,小小的阳台上能看到一线青灰色的江。罗斯福起初对倪真一的到来无动于衷,渐渐地,会趴在窗台上扭头看她一眼,再后来,甚至会看心情慢慢走过来,围在她的脚边转上小半圈。而倪真一,在咬牙切齿地围追堵截,想方设法地斗智斗勇,又得温柔细心清理耳道的过程里,对这只日益肥壮的橘猫生出了超过“临时照顾与被照顾者”的属于主人的责任感。诊所的午休只有一小时,她知道上完药就该跑回去飞快地解决掉午饭。可有些时候,她更愿意饿着肚子坐下来抚摸一会儿它柔软的肚皮。

坐在那里时,她会发现一些以前没发现的东西。比如阳台玻璃上有一团淡淡的污迹,或是墙边琴叶榕的盆土已经干透。倪真一想,它们的主人是实在顾不上它们吧,排得满满当当的课程,早出晚归,精疲力竭,就像对罗斯福满怀歉疚也无计可施那样。想起邵寻那张在月光下满怀愧疚的脸,她就忍不住拿起抹布或者喷壶。

邵寻在某天下午来到诊所,带着一束小苍兰站在倪真一面前,说想请她吃顿晚饭以表示感谢。

“罗斯福恢复得好。”他说。

“琴叶榕也长得很好。”他又说。

倪真一有点慌张,原来他发现了,她怀着莫名的心情对公寓所做的那些打理。

“请赏光。”他将花束递到她的眼前。

同事们像初中生那样起哄,除了老板。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收费表,倪真一和邵寻走出诊所门时,听到老板在问大家:“你们说,我们如果再开展一项上门换药服务怎么样?是不是会很有市场?”

老板能体会到花开和月圆的乐趣吗?倪真一突然想,他的人生里会有为感情做出的让步吗?会有不计得失的付出吗?不过她并没有继续想下去,邵寻走在身边,小苍兰捧在手里,这样的时间不该浪费在猜测老板的人生上。

他们的那顿饭吃得很愉快。邵寻跟倪真一讲起他在国外念书时是如何思念家乡的食物,是一家中餐馆慰藉了他的乡愁。

“这家餐厅的味道和那家特别像,不过我很自私,一直把它列为私藏,不想推荐给别人。”

可他将她带到了这里,这句话让倪真一的心跳出一阵细小的电流。她听出了自己待遇的这点与众不同,她也听出了在他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能用食物帮他一解乡愁的亲近的人。

倪真一从不相信关于男人的心与胃的古老鬼话,可是她明白人在异乡思念熟悉的食物的感觉。就像她对那座市中心有山的家乡小城并无怀念,但有时也会在夜里想念城中的瘦肉粉和米糕。

她再次来到邵寻家时,除了替罗斯福上药,还带来了一个饭盒,里面是她根据餐厅的味道摸索着做出的海苔肉松豆腐,留给邵寻回家后热了来吃。

她告诉自己,这就像她给琴叶榕浇水一样,她只是想出于义气照顾一下一个独在异乡的异客孤独又寂寥的胃。

第二天,那道豆腐被吃得精光,饭盒洗净了摆在桌上,邵寻留下了一张“谢谢”的字条。再隔几日,一道慈姑烧肉吃完,桌上留下的是一盒巧克力;炒鳝糊,空饭盒旁搁着一小盆虹之玉,邵寻手写了半张纸的养护方法。

倪真一带了西湖醋鱼那天下了雨,白日也被下得阴沉。邵寻中午突然回家了,他在那条醋鱼面前轻轻地吻了她。倪真一闻到了他身上雨水的气息和花果味的香气,她的这段记忆也就染成了花果味的。

在这个吻之后,她与邵寻有关的记忆有了更多的味道。晚香玉,是邵寻没课时去接她下班,两个人在月半圆的夜晚牵手走过诊所门口的那条马路;桃子味,是他们洗了几个水淋淋的蜜桃,在邵寻家的客厅里边吃边看恐怖电影;桃花心木,是邵寻带她去听音乐会时,身边观众身上浓重的香水味。

和邵寻在一起,这座城市开始显露出倪真一幻想中的那一面,与她租住的老旧小区、工作的小诊所、买蔬果的小铺子截然不同的一面,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倪真一开始知道,话剧场第几排的冷气太足,要避开坐;音乐厅门口左起第三家的咖啡好喝,适合进场前打发时间;邵寻爱去的小酒庄有一角阳台,适合看夜晚被城市灯光镶了薄边的云。

5

小气老板皱着眉跟倪真一说过好几回:“不要总是心不在焉,门票再贵也不是你账目没对上就下班的理由。”

倪真一想,老板大概永远也不能明白,门票价格并不是吸引她迫不及待前去的理由,两个人想在一起多待一秒的期盼,坐在明亮的大厅里听到音乐响起时心里涌出来的满足感,才是生命的愉悦。她有点怜悯地看着老板,决定不去和这个只会用金钱来衡量一切的人争辩。

但被老板批评总归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倪真一把这小小的不愉快向邵寻倾吐。那时邵寻正在客厅里对着墙壁试讲,他对工作一向负责,讲到烂熟的东西,还是会不断地调整,加进新的记忆方法和冷笑话。

他回过头看了看倪真一,说:“不开心就不去了吧,正好能陪陪罗斯福。”

罗斯福对邵寻仍爱理不理,此刻它趴在倪真一的膝头,对邵寻叫出它的名字无动于衷。

倪真一本没想过辞职,房租和水电需要付,她也不能只和罗斯福为伴。

“不是还有我吗?至于房租,”邵寻从讲义里一起抬头,“你那个老房子也不用再租了,住到这里不好吗?”

倪真一下不了决心。诊所很小,可门前花树繁盛;工作并不轻松,但动物们可爱有趣;老板很小气,同事们却温和友善。不过她的心的确动摇了,邵寻愿意做后盾,让她慢慢找到一份自己真心喜欢的工作,更接近她曾经对于自己生活的想象。

也许没多少人能抗拒遇到“真心喜欢”的可能,摇摆几周后,倪真一还是向老板递了辞职信。

“为什么?”老板的五官皱成一团。倪真一指了指信上写的“个人原因”。

听了这句话,老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个人原因,就是没什么十万火急了不得的大理由了?那就好说,辞职信我批,但正式离职前你先得出一趟差,机票和酒店都订好了,如果现在换人,我要承担改签损失。”

或许因为诊所的生意还过得去,老板生出了稍稍扩大点规模的念头,他居然交了会费,进了本市一个宠物诊所行业协会。

“协会组织了一场小型考察,去上海、广州参观几医院,我决定派你去,希望你能好好参观,写一份考察报告给我,这将关系到我们诊所今后的长远发展。”

倪真一目瞪口呆,她说自己担不起诊所的未来。

“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老板斩钉截铁地说。

倪真一想想,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诊所里的其他人都各司其职,就像稳稳待在坑里的萝卜,不管谁离开,都会在地面留下缺口。只有她,走了便走了,对诊所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答应了。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已足够她拉拉杂杂地向邵寻叮嘱许多,他和猫的生活似乎都有许多琐碎但重要的小事值得放在心上。但她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只有两盆植物需要托付。

倪真一将植物带到诊所,托老板每周替她浇三次水。

“你男朋友呢?”

“他忙起来才顾不上这些。”

就连他们的道别也是在电话里仓促完成的,他大概是站在学校的走廊上,她能听到那头传来的专属于年轻人的清脆而明亮的笑声。

6

倪真一回来时刚下过一场薄雪,她拎着五香豆和鸡仔饼,踩着残雪去邵寻家。邵寻的公寓无人,打开灯时,只有罗斯福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她。它发着热,两眼混浊,倪真一抱着它,一路向诊所奔去。

老板还没下班,正在一盏台灯底下给倪真一的植物浇水,回头看见她,说:“太好了,今天的账我怎么也算不平,一直算到现在,正好你来看看。”他兴冲冲地拿来账本,一眼看见罗斯福,就收了笑容,账本也搁到一旁,俯身来看。

“猫这样多久了?”老板的表情严肃。

倪真一摇了摇头,想起可以问问邵寻,可打他的电话却无人接听。她看着老板将罗斯福抱进诊疗室做彩超,心里已隐隐猜出了答案,只等验证。

“传腹。”

诊所虽小,但老板的经验丰富,倪真一并没有怀疑。

“跟男朋友商量一下吧,治疗还是放弃。”老板的眼神有怜悯,“治疗结果你也该知道,如果打算安乐,我有认识的朋友,医院规模比较大。”

倪真一抱着罗斯福回到邵寻的公寓,等它真正的主人来做决定。但邵寻也许忘了那天是倪真一回来的日子,那晚他并未回家。

第二日倪真一在沙发上醒来时,罗斯福仍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脚边,猫粮一口未动,而邵寻的手机已转至留言箱。她终于耗尽了耐心,决定去学校找他。

培训学校在写字楼内,占据五层,倪真一问前台邵寻老师在哪间教室,对方查过课表后说,邵老师今天上午没有排课,下午三点才会到。倪真一只得离去,她不知能往何处去找他,原来她对他的了解也很有限。

她在走廊里等着电梯慢慢从顶楼一层层下来,忽然愣住。她隐隐闻到空气里有花果的味道,她记得这种味道,夹杂着雨水的气息,是邵寻吻她的那个下午的记忆。所有教室临走廊的外墙都是半透明的玻璃,她沿着走廊一间间教室看过去,终于在一间空教室里看到了邵寻。他正含笑看着面前的少女,少女嘻嘻笑着,踮起脚,吻了他。邵寻没有惊慌,也没有躲闪,好像这个吻是水到渠成。

倪真一没有想过她和邵寻会结束得如此狼狈不堪,像街边肮脏的残雪。邵寻也向她解释过,虽然这解释更像是辩白。他说女生主动,又年轻美好;又说倪真一不在家,他很孤独。倪真一气极反笑,她以为的真心相爱原来连一个月的分别也抵不过。到最后,邵寻终于说了实话,他喜欢上倪真一是因为那天下午突如其来的那点温馨。他以前也谈过几个女友,有留学时认识的,或美得浓艳,或独立干练,也有准备出国的小女生,有的离开后大家两相忘,有的带着对世事尚缺知觉的幼稚。但倪真一是沾过一点点俗世尘土的,知道冷暖和不易,没有一无所知的迟钝或娇纵,也不至能干得让他难以招架。那天他回家是打算取东西的,因为下雨,倪真一开了一盏小灯,她在灯下给他摆醋鱼,那种家常的体贴突然打动了他。倪真一明白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真心相爱,也没有什么人格吸引,她只是突然之间契合了他对于“贤妻”的想象,仅此而已。

7

倪真一把自己关在家里吃鸡仔饼。

她觉得生活糟糕透了,失恋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居然在邵寻的蛊惑下递了辞职信。她头一次对家乡小城产生了一丝怀念,如果不是震天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怀念,她几乎就要收拾行李去往火车站了。

敲门的是老板,他一只手捧一盆植物,问:“倪真一,这两盆东西你还要不要了?”

待他挤进门,倪真一看见他的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蔬果和鱼肉。他说:“大家同事一场,这么久也没请你吃过饭,今天我请你,就是得借你家厨房一用。”

倪真一陷入了震惊,一半是因为抠门至此的人第一回见,另一半则是疑惑:“老板,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你的入职资料上不是填了吗?”

倪真一想起来了,她和邵寻初识时,还曾用这个来向他证明自己的可信度。

“老板,植物你就带回诊所养着吧。”

“不要了?”老板从焯排骨的热气里抬头看她。

“我打算回家去了。”

“你写的考察报告我看完了,”老板突然说,“写得挺不错的。你有没有兴趣帮我实现它?”

哗的一声,排骨入油锅了,倪真一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炸开,她惊讶地抬头看向老板。

“正常情况下,老板通常都不会让一个已经提出辞职的员工替他去考察。”老板翻炒着锅里的排骨,“让你去,不只是因为舍不得改签费,而是你每个方面都接触得到,对整个诊所的运行比他们都要了解。还有……”他停下来,露出狰狞的表情,仿佛接下来的话让他很为难,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相信倪真一是个有原则的人,即便马上要离开,也会把最后一桩工作做好。

“你是个很不错的员工。”老板丢进一把八角。

“辞职信我还没有签,如果你愿意,欢迎你再回来工作。”他又倒入一点料酒。

“如果你真的对我们诊所没有兴趣了,过几年你也可以自己开间宠物美容护理什么的,喜欢动物,有耐心,挺合适。”接下去再倒生抽。

“对了,还有罗斯福。”

邵寻去过诊所,对老板说百分之五的希望太渺茫了,既然不能真正治愈,他打算签字,给罗斯福实施安乐死。

“我就把罗斯福收养了。”老板开始将排骨大火收汁,“治疗费用不菲,你承担起来也不容易,你以后要是想它,可以过来看。”

倪真一在排骨的香气里流下眼泪。

“哭什么?”老板斜眼看她,“小区门口的菜场就能买到这么新鲜又便宜的排骨,换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板的话可真多,那天下午,倪真一不止一次这么想。

他说,出远门时,连植物都不能托付的男朋友不值得留恋。

他还说,这座城市里还有许多温柔、善良又体贴的男生。

吃下最后一口排骨时,他终于做了总结陈词,工作、爱情,只要你不逃跑,总有遇见的可能。但像他这样善良的老板很难找了,希望她珍惜这个工作机会。

倪真一想,自己也许真的只是这矿山里的小铁块,变不成金银铱铂,可她要一直坚持匍匐着,不把自己埋进土里,也不让自己滚落山脚,总会碰见其他矿石。他们会发生小小的反应,光亮不那么明亮耀眼,响声也不那么惊天动地,但燃起细细的一束火花,也能照亮一小片天地。

丨原文《骑猫人》

丨载于年11月爱格A版

-往期文章-

-好书推荐-

当当购买:点击上图即可

淘宝购买:中南天使图书专营店

点分享点收藏点点赞点在看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分享 转发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