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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狗的老太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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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岁数,说她是老太太,是从她的面相上看的。脸上倒也没有多少皱纹,主要是她的嘴巴,像没牙的老婆婆,向里瘪着,上嘴唇有许多折子,跟小笼包子似的。上下嘴唇薄到几乎看不到。倒是有牙,很整齐,一看就是假牙。如果从背影看,像四十岁左右,很苗条,背也不驼,脚底下很利索。

她领着一只京巴狗,不是纯种的。那狗就像得了多动症,不停地摇尾巴,眨眼睛,吐舌头,左看右看,她说她家的狗因为警觉,所以才这样。

她也不停地东张西望,心神不宁的模样。

迎面碰见一个遛狗的中年男人,并不认识,劈头就问,你从前面过来有没有碰见限养办的人?

没有。对方回答。

真的没有?她不放心,盯住对方的眼睛,追问道。

也许有,反正我没碰见。对方狡猾地说。

我家狗没办狗证,每次拉出来遛都提心吊胆的。她诚恳地跟那人说。

是吗?那你可得谨慎了,抓住罚款不说,还要强迫办狗证,打狂犬疫苗。那人进一步说。

她快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罚款加上狗证加上疫苗钱,最少需要五六百块,她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她在单位搞保洁,一个月才挣四百块,都交了罚款还不够,只有把嘴巴缝起来了。

她家那个叫妞妞的京巴狗,在主人说话的时候,罗圈着两条后腿,不停的在主人脚下转着圈,摇尾巴,吐舌头,眨眼睛,闻地面,闻过路人的裤子,极尽多动症之能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脏不好的人大概要犯心脏病了。

她不相信地看着中年男人,满眼的你别吓唬我,请你跟我说实话。

中年男人的狗是只黑色贵宾公犬,满身的卷毛,就像非洲人的头发。贵宾犬抽着鼻子闻了闻京巴狗的屁股,京巴狗也不配合,烦躁地把屁股拿开了。贵宾狗似乎对妞妞也没兴趣,见主人跟老太太说个没完,就不耐烦地向前跑去。主人嘴上跟老太太说话,眼睛一直不离他的爱犬,眼看就要看不见了,赶紧地丢下老太太去追赶。

中年男人的话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如果继续往前走,万一碰上限养办的人那可咋办?一想到要冒损失五六百块钱的风险,她只好打道回府。

她刚一到家,电话就响了,是女儿来的,你今天把妞妞拉出去晒太阳了吗?

领了,可是碰见了一个人,说也许限养办的人就在前面,万一被抓走了,就要花五六百块钱呢,想想都让我打哆嗦。

你太胆小了,人家那是故意吓唬你,限养办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再说了,他们才不愿意在大太阳底下满街转悠着收狗呢。

听女儿这样一说,她又觉得有道理。

那我再领出去?

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妞妞要晒足够的太阳,你总是不听,到时候得了软骨病,花得钱更多。

联想到不晒太阳就可能损失钱,她不敢怠慢,拉着妞妞就又出了门。

这回出门她没走原路,而是向相反方向而去,走了没多远,就有一家杂货店,养着一只黑色笨公狗,才四个多月,看见同类就喜欢的不得了,使劲的摇尾巴,摇得幅度特别大,连腰都扭起来了。

妞妞倒是喜欢笨狗,任由笨狗闻她的屁股,闻她的脸。两只狗很快就熟络起来了,双方张着一张大嘴,虚张声势的你咬我,我咬你。别看笨狗胖嘟嘟的,动作却很灵活。笨狗有个特点,专咬对方的前腿。要咬上前腿,必须躺在地上才能够到。只见笨狗往地上一躺,张着大嘴伺机咬妞妞的腿,妞妞也张着大嘴瞅准机会准备对笨狗下口。

笨狗如果没咬上对方的腿,就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一跃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又是往地上一躺,再重复一遍先前的动作。

京巴狗到底大一些,知道怎样跟对方咬仗,笨狗的经验就欠缺多了,不过它也有它的方法,如果被对方逼急了,它会闭着眼睛,用两只前爪在空中乱挥舞,让对方没办法近身。

笨狗的主人是个小伙子,舍得给狗买吃的,狗粮是买最贵的,要不就给狗买鸡肝猪肝,鸡肉鸭肉,排骨。总之是天天伙食不重样。

妞妞每次到笨狗家玩,都能吃到笨狗的残羹剩汁。

妞妞在家根本就吃不到荤腥,笨狗的食盆就放在地上,它一到笨狗家就直奔食盆,一头扎在食盆里,不吃光是不会抬头的。

笨狗看见妞妞来了,欢喜的跑过去闻它,妞妞对它视而不见,直奔食盆。妞妞是个护食的主,反客为主,张嘴就给了笨狗一口,笨狗吃了一惊,愣住了,歪着脑袋左想右想的想不通,明明是它的食,它却不能做主。想了好长时间,终于想通了,跟自己说,好男不跟女斗。再说了,女生就是嘴馋,只要它不嫌弃我的口水就成。

笨狗像个绅士似的,坐在远处看着妞妞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消灭掉了它的食,完了还在它的水盆里呼哩呼噜喝一气,舔着嘴唇心满意足的样子。

笨狗见妞妞吃饱了,喝足了,这才走过去玩起来。

刚开始笨狗主人对妞妞的主人很客气,就像大多数主人一样,只要两只狗在一起开心的玩耍,别的他不在乎。

有一件事使他对妞妞的主人有了看法。

那天他给笨狗喂香肠,笨狗的嘴被他惯得很刁钻了,香肠必须是双汇牌的,别的牌子压根连闻都懒得闻。后来连双汇也吃腻了。

这天主人给它剥了一根,它懒洋洋地用舌头舔了舔,就走开了。主人就把香肠恢复原样放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妞妞来了,想到香肠已经剥开,又是夏天,不吃也就放坏了,就跟老太太说,这有一根香肠,刚剥开的,笨狗不吃,给妞妞吧。

老太太一看是一根完整的香肠,嘴上客气道,不了,妞妞来前才吃过,你看肚子圆鼓鼓的,还是留给笨狗吧。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直不离开那根香肠,脚下就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大概是等笨狗主人再让她一次。等了好久,主人也没再次让她,她就以极快的速度自己从桌子上拿过香肠,三下五除二给她家妞妞喂了,也不怕狗消化不良。

他从此就有些看不起她,认为她穷得没志气。

她大概是有所觉察,从他门前走过,自言自语地说,刚吃过饭,用菜汤泡的馍,吃了一大碗呢。可是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离笨狗的食盆。她家的狗就像是主人肚子里的蛔虫,撒腿就向食盆奔去,笨狗和主人全都傻傻地看着。

妞妞脖子上挂着铃铛,一动就叮叮当当响,仿佛是给笨狗的主人报信,只要听到铃铛响,他就把食盆藏起来了,也有来不及的时候,也不知道妞妞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等他看见时,妞妞已经在撅着屁股风卷残云呢,他不好意思从狗嘴里夺食盆,只好眼睁睁看着,无奈的摇了摇头,在心里感叹,这狗太没教养了。

妞妞的主人不久又搭上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遛狗女人。那女人的狗是一只杂毛雪纳瑞公狗。两只狗玩的很投机,两个主人也在一边聊起来。

你退休啦?雪纳瑞主人问。

一辈子没工作,退哪门子休。她瘪着嘴说。

女人研究性的看着她,她以为她在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她一辈子就没买过新衣服,年轻时候都是穿亲戚朋友接济给她的旧衣服,女儿长大后她穿女儿退下来的衣服。女儿个子高,瘦,上衣勉强能穿,裤子却是长得没法穿,只好拿去让改旧衣服的裁缝给截短。

也有一点让她难为情,女儿的衣服时髦,颜色也鲜艳,那也没办法,谁让她一辈子没工作,手上没钱呢。

丈夫是正式工,她说她一辈子有志气,不问丈夫要钱,丈夫想给他就给,不给她也不要。她一直干着临时工,多少有点收入,给家里添置个柴米油盐酱醋茶啥的勉强能够。

丈夫的钱都给了婆婆,结婚后她跟公婆住,她是农村来的,总觉得低人一等,在家里没有话语权。刚结婚的时候,因为一句话引得公公大发雷霆,她赶紧解释,公公认为她是在犟嘴,就拿拐杖抡她,幸亏她躲得快,没抡上。过后她继续给公公解释,解释了不下十遍,公公也没原谅她,吓得她以后在家里都不敢说话了。

好容易熬到公婆去世,还是没有出头之日,两个孩子眼瞅着该成家了。

你孩子都工作了吧?雪纳瑞主人忽然问她,吓了她一大跳。

唉!一言难尽。她说。

顿了顿,她又说,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女孩工作了,男孩还没有,他爸正在托人给找。唉!以前有过几个工作,都干不长。

正说着,有个二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小伙子朝她走来,眼神游移不定。她看小伙子的眼神也不对。果然,她开口了,咋又要出去?中午回来吃饭,记住了。小伙子也不说话,只向她伸出手,她在裤子口袋里挖,挖了半天,挖出来十块钱,扭头问雪纳瑞主人,他姨,你能破开十块钱不?雪纳瑞主人口袋里正好有零钱,就给她换了。她抽出五块钱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接了钱,依旧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木木的,把钱往口袋里一揣,走了。

看着小伙子走远了,她跟雪纳瑞主人说,那是我儿子,去看下象棋,一看就是一天,为了逼他回家吃饭,每次只给他五块零花钱。

都大小伙子了,才给五块钱,太寒酸了吧!雪纳瑞主人觉得不可理喻,她儿子上高一,每天中午在小饭桌吃饭,晩上在家吃,一天的零用钱也没下过十块。

儿子谈对象了吗?

我家两娃都不开窍,儿子二十八岁,女儿二十五岁,都没谈,我是干着急没办法,他姨,你要是有合适的,给俩孩子介绍。

没问题。

过了几天,她们又在一起遛狗,走过来一个女孩,冲着雪纳瑞主人就叫,阿姨好!她莫名其妙的,是我女儿。老太太说。

女孩子长得高挑,白净,秀气,不像妈妈。看样子老太太在家跟女儿说起过她。

你好!下班啦!雪纳瑞主人也笑着回应。

是呀!女孩乖巧的冲她笑,弯下腰逗雪纳瑞,阿姨你家狗狗真可爱!眼睛太漂亮了,跟黑葡萄似的,是叫皮皮吧?雪纳瑞主人心想她连狗都名字都知道,可见老太太在家没少说起她。

妞妞见主人抚摸雪纳瑞不理它,嫉妒的瞪着眼睛,眼珠子仿佛要掉出来,呼哧呼哧喘粗气,趁主人不注意,上去就咬了雪纳瑞一口,逗得三个人哈哈大笑。女孩站起来,说,妞妞的醋坛子打翻了,咱们回家吧。

老太太看见女儿就眉开眼笑,嘴巴更瘪了,骄傲地跟在女儿身后往家走,脚下一瘸一拐,原来她穿着女儿的鞋,太大,像一艘船,走路不得劲。妞妞撇着罗圈腿,欢快地跑前跑后,很快的拐过弯不见了。

老太太大概没有什么朋友,在家也没人喜欢听她讲话,遇到雪纳瑞主人这样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仿佛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

这天她们又在路上碰见了,老太太手里提着一长条肥猪肉,拉着她的京巴狗。买肉啦?雪纳瑞主人问。

做红烧肉吃。老太太回答。

现在孩子都不爱吃肥肉,你家孩子爱吃?

我管他爱吃不爱吃,我是给自己买的,我爱吃。

雪纳瑞主人想,老太太够自私的。

过去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肉,只有大年三十包顿肉饺子,那肉还是猪脖子上的囊囊肉。现在条件好了,能买起肉了,我就爱吃肥肉,香!俩孩子都不爱吃肉,也许从小没吃过肉,吃不惯。老太太瘪着嘴说。

主人说话的时候,妞妞鼻孔朝天抽着鼻子闻主人手里的肉,一副享受模样。雪纳瑞主人想,老太太肯定舍不得给狗吃肉,果不其然,老太太说,妞妞来我家三年了,从来没吃过肉,馋着呢,每次我用菜汤给它泡馍吃,偶尔切两片香肠,剁碎,拌在馍里面,就香死它了。吃完后,还要把食盆舔一遍,直到把食盆舔得光光亮,能照见人影。

雪纳瑞在一旁饶有趣味的看着京巴狗一副馋猫模样,看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京巴狗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看着都让它累得慌。

两个女人终于说完了话,互相道别,两只狗也累了,耷拉着脑袋跟在主人身后。

老太太下午领着妞妞到她和雪纳瑞主人常见面的地方,却没碰见中年女人,连着几天都没见,心里就犯嘀咕,莫非她把狗送人了?要不就是她出差了?

以前每次见面,雪纳瑞主人都会给妞妞拿些吃的,有时是几根骨头,有时是一根香肠。狗是记吃不记打,每次看到雪纳瑞主人,就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又是摇尾巴,又是舔她的手,就差跪下磕头了。搞得雪纳瑞主人每次出门都要想着给妞妞带吃的,否则好像自己欠了妞妞债似的。

老太太跟她的狗都很想念雪纳瑞主人,盼望她快点出现。

这天下午,老太太领着京巴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忽然京巴狗离弦箭似的冲了上去,老太太一看,原来是雪纳瑞跟它主人走了过来。

最近咋没看见你?老太太先开口问。

去我妈家住了几天,我妈把脚崴了,我去照顾她。雪纳瑞主人说。

我还以为你把狗送人了呢?老太太说。

狗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把什么送人也不会把狗送人,如果没有了狗狗,我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雪纳瑞主人忽然眼泪汪汪地说。狗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依偎在主人脚下,把嘴在主人腿上蹭了蹭,似乎在说,我也离不开你,你是我妈妈,妈妈我爱你!主人蹲下身,抚摸着狗脑袋,狗的眼圈红了。

老太太心想,我可没有那么矫情,我养狗是因为女儿爱狗,女儿爱狗却不养狗,已经领回来了,不忍心不管,权当积德行善。

有一个戴着瓶底子一样厚的眼镜的老头走了过来,很注意地看了京巴狗一眼,就走过去了。老头身材高大,头发凌乱,穿着破旧,脚上穿着一双军绿色解放鞋,撇着八字脚。老太太用眼角扫了一眼老头,等到老头走远了,才对雪纳瑞主人说,是我家掌柜的,退休了,晩上给修理厂看大门,一个月七百块钱。

那不错呀,白天还可以在家。雪纳瑞主人说。

我希望他白天晚上都别在家才好,省得我做饭,女儿是不在家吃饭,儿子一走一整天,老头子呢,给他做饭他说有事不在家吃,不做饭他又回来了,搞得我左右为难,经常吃剩饭,把胃口都吃没了。

那你给他带个手机,方便联系。

带什么手机,就是为了问他回不回来吃饭,那太浪费了。再说,他眼睛不好使,根本就看不见手机上的字。

他是知识份子?

狗屁,大老粗一个,他说上学那会老停电,就用煤油灯,把眼睛给熏坏了。

雪纳瑞主人不相信,如此高度的近视多半出于遗传,于是问,他家还有谁是高度近视?

他叔叔,比他的眼镜片还厚,几乎是失明状态,任啥东西都凑在鼻尖上瞅,就跟闻似的,连人都认不准,总是张冠李戴。

京巴狗看雪纳瑞主人两手空空,知道今天是没有口福了,就有些烦躁,也不跟雪纳瑞狗玩,不停地在地上转圈,逢人就汪汪地吠,有胆小的行人干脆绕道走,爱管闲事的就大声的呵斥它,搅和的两个人话也说不成了,就牵着各自的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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