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9：19跟你讲“她”的故事
图片原创作者李阅微
1双秀死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成了杀人犯。即便那天楼下停了三辆警车，围观的人层层叠叠，挤得花坛的围栏也破了。甚至警员当着她的面拷走了儿子，双秀还觉得这是场梦。因为双手互捏着，竟然感觉不到痛楚。她想醒过来，或者对警察喊你们别抓他。一开口，像突然哑了，不仅没有声音，心窝子也疼得很。彷佛有人往里填碎石，再拿水泥机的柄狠命搅，狠命搅。她恍恍惚惚，谁都不想见。亲戚们涌上门，以安慰之名，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婉转地探听内情。丈夫老郑强撑着挡客，后来夫妻俩干脆躲进城郊的小宾馆，拒绝一切来访。天气闷热，破旅店里只吊了个半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吱呀吱呀，扇叶子每刮一下，双秀都觉得是有人拿锤子敲她的脑袋。不敢看手机，微博热搜有关于她儿子的，评论铺天盖地的咒骂，带着她和她老公，似乎一家人全是恶魔化身。更不敢关机，公安机关说随时要找他们了解情况的。双秀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顶上的悬吊式风扇。她想，你砸下来吧，砸下来，砸死我，什么都不晓得了。她有过自戕的念头，可终究没实行，因为儿子肯定很需要她。此时此刻，她仍旧相信儿子是无辜的，一定是那女孩无耻引诱他，或是遭了狐朋狗友嫁祸。老郑在一旁抹眼泪，双秀却不哭，随手摸了个枕头砸过去：“别哭！哭什么？”老郑默然不语，半晌，揪着自己的头发，对双秀说：“秀儿，我们错了，是我们把儿子变成这样的。”双秀说：“你放屁！”她歇斯底里地骂老郑，骂完撑起身，疯一般在房间内踱来踱去。“不行，我要救儿子。”双秀重复着说，我要救他。窗外落日余晖，暑热未散，房间闷得跟蒸笼一样，双秀在这笼子里，似乎怎么撞都撞不出去。2双秀和老郑结婚前，就住同一个大院。不过老郑在高干专属楼，双秀的那幢在他对面，是单位公租房。那时候，老郑有老婆。双秀经常看见老郑两口牵了条京巴，围着小区绿化带散步。听人说，老郑待老婆极好，又很能养家，女儿出国念书之后，赶着经商大潮，他办了几年停薪留职，靠一身技术赚得满满当当。双秀从此留了心，她那会儿还是个小姑娘，像崇拜大人物一般崇拜老郑。崇拜后来变成了迷恋。单位惯例一周一会，由领导们轮着主持，会议秘书也是按分配上，不仅端茶倒水，散会了还要拾掇场地，是个苦差。双秀却争着去。因为可以近距离接触老郑。会议例茶是铁观音，双秀给别人泡例茶，给老郑泡他爱喝的云南普洱。会议小食是饼干，双秀给老郑桌子上也放饼干，却在桌子下塞满他爱吃的沙琪玛。老郑一次两次没发现，次数多了，他总算觉察到了自己受的特殊优待。双秀是美丽的，而且年轻，有种娇憨的魅力。爱老婆的老郑便这样成了反面教材老郑，他稀里糊涂，但心甘情愿。双秀住进老郑家的那天，极自然地搬运行李，周围邻居的眼神没能影响她分毫。老郑前妻咒骂双秀，双秀只笑着说你走吧，把京巴留下。后来老郑同双秀开玩笑，说真不知你是看上我，还是看上这条狗，拼命和她争。总之，鸠占鹊巢，从此换老郑和双秀在绿化带遛京巴了。他们遛狗的时候，被外来的访客误认为是父女。毕竟老郑比双秀大二十五岁。还有好事者八卦他们的夫妻生活，坚信双秀在这方面必不幸福。所以结完婚，双秀便执着于怀孕。折腾好几年，期间流产了两回，双秀总算生下个健康的孩子。老来得一幼子，老郑欣喜若狂，看得比世人都宝贵，连女儿也不那么宠了。以前一月看女儿几次，生了儿子后，几月只探望一次。夫妻俩恨不能把一切都捧给儿子。尤其是双秀，她自嫁了老郑，遭了许多非议。娘家那边的亲戚对她又嫉妒又鄙夷，钱照借，有事儿照样请托老郑的关系，但暗地全盼双秀过得不好，她流产那两次，不晓得被看了多久笑话。双秀发誓，要给儿子最好的生活。她说到做到。3为了给儿子铺路，老郑和双秀像是与拼命三郎拜了把子。老郑原本是资深技术专家，又是名誉教授，退了休，可以放开手脚做技术指导、带徒弟，不仅扩宽了人脉，知名度也日愈高涨。没过几年，相关企业的重大典礼上便少不了老郑的身影，出入新闻，比当领导时的频率高多了。至于双秀，结婚前调进了文艺单位，刚出月子就主动下乡走穴，老郑拦都拦不住。双秀是农民家庭出身，她晓得怎么讨好群众，不消一年，做了乡村舞台的红人，出场费翻了一番。可双秀并不满足于此，请了声乐专家替她正音，打磨业务能力。也是她天分好，加上老郑人脉撑门面，只几年，竟摇身一变，成了省里有名的歌唱家。夫妻档横扫四方，儿子四岁那年，二人换进了独栋别墅。双秀没送儿子去幼儿园，请了三个有名的幼教老师，轮番一对一的教他，直教到学前。小学当然也是精挑细选。老郑辗转托了几层关系，让儿子进了邻区有名的私立。那学校号称非本区学生砸多少钱都不收的，居然被他们破了防，实在叫双秀得意。娘家来人便拉着对方的手说给他听，她儿子怎样的聪明伶俐，被名校破格录取。双秀相信儿子与常人不同，一定具备某种独特的天赋。至少，肯定与她娘家五亲六戚的孩子不一样。说起来，双秀有些偏执，均源于她过去的隐痛。双秀幼年家穷，父亲跟一个工厂妹跑了，留下她和母亲两人，守着间破平房生活。亲戚不帮着她妈追丈夫，反而打房子主意，母女二人几乎是斗智斗勇才保住了栖身之所。当年还不兴pua这词，如今回想，双秀觉得她是被众亲戚pua大的。亲戚们动辄在她妈面前夸耀子女，顺带贬低一把双秀，说她只是脸蛋子好看，其他地方不灵光，以后肯定没啥出息。双秀忘不掉那种夹杂了自卑和恨意的感觉。她要让儿子在骄傲中长大。她一遍遍地对儿子说，你是最好的，没人可以比你强，要是谁骂你，那肯定是他不对。过年回老家，双秀会叮嘱儿子多背几篇英文演讲，越长越好。衣服则只拣村里人能看懂的那种名牌，土潮土潮的，太贵了他们认不得，没意义。双秀喜欢亲戚们看儿子的目光，那种赞叹的，还含了点不甘的眼神。那是她过去从未得到的眼神。她追逐儿子的背影，似乎获得了奇异的精神补偿。4双秀沉浸其中，太耽溺了，甚至没意识到，儿子野起来有些没谱。在老家的场院里，儿子将木柴一层一层垒起来，四四方方，中间特别留了空，把双秀妈养的橘猫抓进去，再踮起脚加高了几层。猫被关在木头牢笼中，吓得嘶嘶叫。等叠的有一人高，儿子拿出颗皮球，尽力朝柴堆踢去。柴堆倒了，猫咪蹿出，虽然极快，还是被砸伤了一条腿。双秀妈听见响动从厨房奔过来，目睹爱猫的惨状，吓了一跳。老郑气得要打儿子，才抬手，就舍不得了，自我安慰说不过是只猫而已，男孩子哪有不调皮捣蛋的？儿子在乡下像个小霸王，今日捉鸡赶鸭，明天鞭羊踢狗，双秀认为他是好奇心重，在学校不会这样。要知道，儿子成绩稳定的位居第一，学校组织活动，儿子文艺表演也总能拿一等奖，怎么看都是个模范学生。其实双秀不晓得的是，五年级期末考，儿子综合成绩只是年级第二,他气不顺，趁得第一的女孩没注意，推了她一把，害她滚下楼梯，撞成轻微脑震荡。因为这事儿，双秀还专门去学校听过训，不过那时没校内监控，连老师都认为是无意间打闹出的意外。双秀牵着儿子去女孩家，为他的“不小心”道歉，并且上了新闻。从女孩家出来的时候，双秀对儿子说：“你看，虽然你不是故意的，妈妈依然主动赔了很多钱，看起来咱们吃亏了，但是得了好名声，以后会加倍的赚回来。”儿子问：“妈妈，钱有那么好吗？”双秀笑着说：“钱当然好了，没有钱，人家能轻易原谅我们吗？只要有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儿子又问：“那我们家有钱吗？”双秀说：“有呀，我们有很多钱，以后会更有钱。”双秀说这些话的时候正看着天空，那天的夕阳很奇怪，大片大片，坠得很低，粘腻的红色蔓延开，似乎预示了某种注定的悲剧。多年后她去看守所看儿子，儿子不理她，双脚的镣铐耷拉在地上，他时不时的便去踢一下，像是故意制造噪音，好惹母亲不痛快。在看守所里，无论双秀讲什么，儿子都置若罔闻。直到探视时间结束，双秀要走，儿子突然捂住脸，痛哭着一遍遍地重复：“妈，那句话害了我、害了我啊！”双秀崩溃了，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年的夕阳，那是她碎掉的心，一块一块往外滴血。5双秀不知道是不是那句“很有钱”的话害了儿子。她只知道，似乎真的从那天起，儿子变得越来越蛮横。儿子升上初中，老郑夫妻的事业刚好攀上了顶峰，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便请了专门的保姆照顾儿子。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保姆能在他们家待满三个月。夫妻俩大多数时间出门应酬，家里的活儿不多，基本是请钟点工打扫，不需要保姆做，可她们还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辞工。双秀追问，她们就客套话盖脸，唯唯诺诺。只一个年轻些的提了两句：“姐，你们是名人，俺不敢说，你家的孩子太磨人。”磨人？双秀失笑，初中的大娃了，难不成还缠着保姆撒娇么？双秀完全误解了“磨人”的意思。她想，与其自己猜，不如直接问儿子。儿子看老妈认真的样子，深吸口气，做出十分沉痛的模样说：“她们勾引爸爸。”双秀张着嘴“啊啊”了半日，浑身起鸡皮疙瘩。怪道呢！晚上她逮着老郑大吵了一架，老郑死活不认，夫妻俩头一次冷战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双秀妈提议，说悄悄安个微型监控，瞧瞧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双秀照做了，她新请了个长相周正的保姆，然后在家里各个隐秘角落装了摄像头，能录音的那种。结果叫她没料着。老郑规矩得很，倒是儿子，各种刁难保姆。先是列长菜单，保姆刚做好又不要了，非换新的，稍不顺意就摔筷子砸碗。然后他爱在家打篮球，保姆坐一边洗菜，他偏把菜盆子当目标，扔球过去，水溅了保姆一身。儿子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趁保姆脱了外套进房间换衣服的空档，将她的外套充作抹布，揩拭地板。等保姆出来，他早把外套放回原处，摆一副乖巧脸：“xx姨，我帮你擦干净了。”这些还算小打小闹，叫双秀最惊讶的是，儿子趁他们出差，常带女孩子回家过夜。不同的女孩子。除了女孩子，还有三五成群的“好哥们儿”。每当有人来，保姆几乎一夜不能睡，因为儿子会再三再四的叫她起来，做宵夜，递水装零食，出门帮买东西。他们在房间里抽烟轰趴，用老郑的高级酒助兴，儿子吆喝指挥着，俨然是个老大。双秀抓狂了，她拷贝视频给老郑看，老郑也抓狂了。老郑太疼爱这个老来子，骂都骂不出硬句子来，遑论打了。夫妻俩互相埋怨，这些年他们执着于给儿子最好的物质条件，对儿子的要求，也仅限于考个好成绩，完全忽略了他的心理发展。他们替儿子包办了一切，有求必应，却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的校园生活，他在想什么。如今他们尝试着跟儿子好好谈谈，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融不进孩子的世界，只能相顾无言。为了解决儿子的问题，双秀想了个馊主意，送他出国，粗暴地切断一切负面影响。钱他们是不怕花的。儿子被送往美国的高中，一年只春假能回来，刚好跟他国内的朋友错开。双秀算盘打得精，谁料第一次春假还没放，儿子便被退学了。他的成绩是好的，照旧名列前茅，可是脾气太暴躁。和外国同学争论问题，英语不如人家，说不赢，就打，一边打一边喊：“有种你来中国，花钱买你一条腿，我不缺钱！”黄胡子校长气得秃了的头顶也发红了，说这孩子品行不端，即便家长愿意捐座图书馆，也不能留下他。老郑只得丧着脸把儿子接了回来。两口子无奈地发现，儿子那股子劲儿，已经扭不过来了。6鉴于儿子越来越不可捉摸的行为，双秀决定停止工作，亲自照顾儿子。但似乎晚了。那天她刚推了几场演出，去超市买了一堆菜。自打成了省城明星后，她已经很久不下厨了。她想给儿子做一顿他爱吃的东西，趁晚自习没开始送去教室。她回到家，发现本来该在学校的儿子卧在沙发上。她以为儿子病了，心疼地上去拉他的手，才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她问：“儿子你怎么了？”儿子牙齿格格打战，说：“妈，你说什么都得把我捞出来，听说那里面很恐怖。”她感觉很奇怪，“那里面”是哪里？双秀当天下午就知道答案了。下午，市警察局的车就把儿子带走了。说是名人家庭，怕引起群众骚动，所以加派了警力，反而弄得声势浩大，人尽皆知。新闻不到一个小时便铺天盖地，双秀忍痛点开一个又一个相似的链接，努力拼凑着事件经过。她头一次觉得文字可以那么剜心。原来儿子昨晚跟着几个朋友翻学校院墙出去，不知哪里搞到了假身份证，租了辆豪车，在酒吧“钓妹”。新闻上说，本来其他人想找可以带出门的“公主”，偏儿子看上了一个学生妹，请人家喝酒，趁喝醉了骗进宾馆。学生妹反抗，儿子说我给你钱，给你钱！一行连拖带拽地推搡她去了房间。几个人欺负了学生妹，那女孩子又喊又闹，哭得人心烦，他们逐渐难以忍受，拿烟头烫她，拉着她的头发撞墙。据说，他们当时都吃了“大麻饼干”，是儿子托国外的朋友弄来的。儿子出国那几个月，吸食上瘾，回来后便想到了这个办法，让那边的同学帮忙，把大麻做成饼干，寄过来，障人眼目。他们吃了饼干，似真似幻分不清，可怜的女孩颅内积血，惊惧交加，生生被折磨死了。双秀觉得体内灌满了沸水，往外秃噜秃噜冒气，要将她五脏六腑烫化了。她抓着老郑的胳膊，反复说：“错了吧？错了吧？一定是那女孩子不好，哪个正经女生喜欢去那种地方？或者、或者是和他一起的几个小混蛋干的，儿子是被胁迫的。老郑，这叫我怎么办？亲戚们会怎么笑我？”老郑以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间传出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别人怎么看你？双秀，他走这一步，都是我们害的，我舍不得教训他，你也宠着他。我现在想，一切为了孩子，为他牺牲所有，是我们送给孩子最可怕的礼物。他现在的无耻，全是我们百般迁就惯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只是把儿子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他是你夸耀的工具，甚至我、我也是你夸耀的工具吧？”小旅馆的灯昏黄微弱，双秀看不见老郑的表情，她的大脑变得很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质问。是啊，嫁给比自己大一轮的老郑，甘当令人齿冷的小三，真的是为了爱情吗？或许，仍旧是为了他人的注视？气氛变得异常尴尬，她“啪”地打开电视，想借铁匣子里的人声缓解压抑。可电视里，依旧是儿子的新闻。双秀迅速拔掉电源。眼泪不受控制地崩溃而出，她背对着老郑，肩膀抽搐。双秀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老郑。儿子啊，妈妈该怎么拯救你，拯救自己？之后双秀上电视，找律师，请笔者写文。她知道舆情汹涌，她这样没有任何效用，甚至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唾骂。可身为人母，她不得不如此。直到案子判下来的那日，她终于心安了。儿子年少，死刑虽免，却大半辈子要沦落在牢狱中。双秀每次去探视他，都觉得那天的夕阳似血，一片连着一片，坠得很低，粘腻的红色蔓延开，像极她无力的破败的人生。腾讯搜活帮福利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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